不一会,一位庖厨跟一位学徒各端了两道菜,一步一步谨慎地步上楼去,引起食客们的注意。那广西老布摩也注意到了:“那小子不是叫阿瑞的吗?”
司徒彻也留意到了,禁不住喃喃地说:“希望不要有麻烦事……”
“什么意思?”年轻的广西汉子问他。
司徒彻没回答,但眉头夹得很紧。
龚师傅踏上梯阶,随着楼上的状况一点一点地映入眼眶,他的心跳也随之愈跳愈重,重得压迫着胸口,连肋骨也可以感受到那股沉重的节奏。
他看见一大群红衣人,虽然皆已收刀入鞘,手腕却仍然警戒地扣在刀柄上,看来随时都可以抽刀索命。
他看见肥满得像要溢出油来的章员外,眉间爬满了黑蒙蒙的怨气,不用学看相也知道,这是害人害得太多的人的特色,他相信有阴阳眼的人一定会看见章员外身边有许多阴魂徘徊。
他看见章员外身边坐了一具干尸也似的人,那人没有胡子,一对深陷下去的眼珠燃着慑人的目光,正直视着龚师傅的眼睛,而不是他手上的菜肴。
要不是那人穿了一件大袍,龚师傅还以为他不是一个人,不过无论那人瘦成什么样子,龚师傅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。
虽然别人称他为郑公公,他的本名龚师傅是知道的,他是小时候住在佛山附近小斗村中的郑荣发,跟龚师傅邻村的同龄小孩。
龚师傅还记得,自小便瘦瘦怯怯的阿发,总是小孩们合力欺侮的对象,没想到竟然当上了宦官,还是威风凛冽的大太监,回乡省亲来了。
他终于踏上了二楼的地板,吃惊地发觉自己脸色柔和,此时此刻,龚师傅竟然感受不到心中的怒火,心里头出奇的平静,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很愤怒的。
两名红衣人走过来,接过龚师傅手中的两盘菜,另外两个人走去接过阿瑞手上的菜,然后吩咐他们站一旁去。
龚师傅注意了一下,这些红衣人果然是锦衣卫,他们每人的腰间各自挂了一块令牌,上刻阳文“卫”字,这些人应该待在京师附近的,怎么也跟着一位太监出现在这里了?
很显然的,这些人在此时此地出现,不会有好事。
锦衣卫将菜肴摆上桌之后,郑公公身边有一名小宦官取了一枚银针,叉了一块滑鸡,小心地咬了几口吞下去,再端详了一下银针,然后才试吃另一道菜。
如是试遍之后,才向郑公公恭敬地说道:“公公,小的已试过,确实无毒。”
郑公公还是不放心的夹起一块滑鸡,凑在鼻子前面嗅了嗅,才慢慢的咀嚼下去。
章员外嘻皮笑脸地问道:“如何,这滑鸡可口吧?是这位龚师傅的手艺呢。”
郑公公缓缓转过头来看他,细细地打量龚师傅一阵,将筷子摆下,说道︰“你有杀气。”
龚师傅怔了一下,手心实时泌出冷汗。
“我认得你吗?”郑公公的声音如磨刀声一般,霍霍地像随时准备要杀人似的。
“诚惶诚恐!”龚师傅整个人跪了下去,连连磕头,“公公怎会认得小的呢?小人见公公威仪,已经怕得脚软了。”
“是吗?”郑公公忽然狂笑了起来,笑声像坏了的铜铃般嘈乱,“小龚也会怕我吗?小龚不是说我像个娘儿吗?”
龚师傅吓得一身冷汗,阿瑞望见他背后的衣服瞬间湿了一大片,心里也惊讶龚师傅居然认识这样一位大太监。
“小龚呀小龚,”郑公公站了起来,慢慢踱到龚师傅面前,旁边的锦衣卫也挨了近来,留意着龚师傅全身上下的举动,“没想到这次回乡省亲是那么有趣呀,还可以看到小龚向我下跪呢。”
郑公公的语气像回到了儿时一般,却又充满了恨意。
“小的不明白,”龚师傅不肯抬头,他咬紧牙关咬得过于用力,门牙已经出现了数道裂痕,“小的并不认得公公。”
郑公公叹了一口气:“小龚,你还是像以前一样,喜欢耍赖。”他又踱回饭桌边,锦衣卫们才稍稍放松了警戒。
“小龚呀,你记得去年吗?小斗村的事呀。”
阿瑞听见“卡”的一声从龚师傅那里发出,龚师傅的牙齿断了一段,他随即硬生生地和血吞了下去。
“小斗村去年不是被强盗屠村了吗?”郑公公说,“怪道我回村省亲时,经过小斗村,还奇怪它跑哪儿去了呢?这样也好,落得眼前干净。”
“公公,”龚师傅截道,“小的要回厨房烧菜了,楼下还有很多客人等着。”
“你急什么?”郑公公又夹了一片菜叶,细细地咀嚼着,“急了又不会见着你爹娘,小斗村不就只剩下你一条活口吗?”说着,他啐了一口,将菜叶吐在龚师傅头上,“真讨厌,那些强盗没杀干净,害我今天勾起了不好的往事,讨厌,讨厌!”
章员外在一旁嬉皮笑脸道:“公公,您嫌他碍眼,需要小的帮忙吗?”
郑公公沉吟一阵,道:“他背后的小子我也不喜欢,一并了帐吧。”
锦衣卫们亮出大刀,收紧了圈子,将龚师傅和阿瑞包围起来。
阿瑞游目四顾,身边找不到一点可用的东西,叫他赤手空拳对付一堆大刀,他知道自己办不到,所谓“一寸短,一寸险”,要没有长兵在手,单凭两手,很快便会碎尸当场了。
龚师傅伏在地上,心中杂念纷飞,过去种种,飞快自脑中流窜出来,想阻挡也来不及。他想起那个羸弱的小男孩阿发,老是被他们追逐嬉弄,阿发总是很快就哭了出来,虽然如此,阿发还是经常来找他们,也总是被他们欺负。
欺负阿发令他们一干小男孩玩上了瘾,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。
直到有一次,他们终于玩过了火,将阿发的小东西给弄坏了。他还记得,当时是另一个小男孩阿丙开始的……“阿发那么像个娘儿,这个小鸡鸡就不要了吧!”
啊,往事只能回味,所谓一粒子坏了一局棋,谁料及当年一句戏言,会有如今这种结果?
阿发的下体流了很多血,他们这干吓坏了的小男孩也怕得逃回家了,不理会倒在草地上的阿发。原本以为阿发会死的,后来竟被村人发现了,将他带回去疗伤。
那便是上一次见到阿发的情形了。
那记忆像昨日刚发生一般,怎么今日阿发已经变成如斯恐怖了呢?穿了件大红袍,还带来一批拿了大刀的人呢?
“你知道入宫当个小宦官,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吗?”郑公公冷眼无神,多年的凄风苦雨,历经了老太监的欺辱、魏忠贤的高压政策、崇祯帝的大杀宦官,他的感情已经被消磨至尽了,“跟我同时间入宫的,没几个好好活下来的。”
龚师傅依然伏在地上,默不作声。
楼下的食客们也察觉到了变化,锦衣卫们的大刀迸现寒光,映照着灼烈的杀意。
一味堂老板忧心地抬头往上瞧,失去了他一贯的和气笑容。
“郑公公,这要怎么呈报呢?”一位锦衣卫请示道。
“老样子,就说是意图谋反好了。”郑公公冷冷地说着,然后朝龚师傅咧嘴一笑︰“就跟小斗村的人一样好了。”
龚师傅咬裂了嘴唇,血液从唇缘滴到了地上。
他果然没弄错!
小斗村被屠村之后,他曾经回去吊丧。
他发觉,只有那些儿时好友的住家全被烧光,连鸡鸭猪羊也难幸免,其他人家全都一刀绝命,而他好友的尸体还被吊在树上,千刀万剐,一塌糊涂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了。